2009年3月9日 星期一

王維

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雉雊麥苗秀,蠶眠桑葉稀。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即此羨閒逸,悵然吟式微。

 

   村莊處處披滿夕陽餘輝,牛羊紛紛從野外回歸村中深巷。老叟惦念著放牧的孫兒,柱杖等候在自家的柴扉。雉雞鳴叫麥兒即將抽穗,蠶兒成眠桑葉已經薄稀。農夫們荷鋤回到了村裏,相見歡聲笑語戀戀依依。如此安逸怎不叫我羡慕?我不禁悵然地吟起《式微》。


首詩是描寫田家閒逸的。詩人面對夕陽西下,夜幕降臨,恬然自得的田家晚歸景致,頓生羡慕之情。


看起來王維是在傍晚的時候與村中老人在一起,老人等著孫子,孫子去放牛羊。麥子要長大抽穗,蠶已經結繭,春天已經過了吧,收成可以期待。寫了季節,再寫成人農夫回家,「語依依」讓人想起陶淵明「悅親戚之情話」。

宇文所安在《盛唐詩》中對王維的看法

他對感覺過程的關注,事物如何被看到、實際事物如何影響事物被看到的過程。力求某種真實性,不是從類型慣例中獲得的真實性,而是直接感覺的真實性。

王維對詩體發展最大的貢獻可能是絕句技巧。王維能夠運用初唐絕句敏銳、警句式的結尾。並偏愛盛唐流行的意向結尾。他自己也發展了一種結尾方式:結束於迷一般的含蓄陳述,如此簡單,或似乎很不完整,以致讀者被迫從中尋找對絕句結尾的重要期待。對表面的不信任,外表和真實的分離,以及意義的隱藏,這些都不是前兩個半世紀詩歌的特徵。宮廷詩是一種表面化的詩歌,說出來的就是要表達的。而新的發展是,情感領域的抑制法則,在認識論領域變成隱藏法則。(這用來解釋春秋時代的貴族社會在轉變為同質社會時,道家的老子所呈現的思想特徵如出一轍。宇文所安有一篇討論豫讓的文章,收在《他山的石頭記》之中,可以參看。)

回歸是王維與同時代詩人最引人注目的主題之一。他們要離開充滿危險、失意、屈辱的京城社會的虛偽世界,以及京城的詩歌。王維則是回歸一種寂靜無為的狀態。

「無意」也是他的主題。涉及對想望未來、控制未來的意願的否定。

輞川閒居贈裴秀才迪


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潺。
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
渡頭餘落日,墟里上孤煙

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


酬張少府


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
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
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
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


渭城曲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鹿柴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竹里館


獨坐幽篁裏,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送別


山中相送罷,日暮掩柴扉。
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

相思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辛夷塢〉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本上王維受禪學的影響極深,「空寂」是他努力以趣的境界,儘以現象學的觀念來觀察其「居」.「憂懼」.「時間」.「空間」等尺標是不足的,輞川詩中尚有許多好詩,只有透過佛家色空辯證的角度才能欣賞到箇中滋味。

  原始佛教三法印所謂「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即已展開色空世界的精義,色塵世界中諸事物,必定要經歷成、住、壞、空,剎那生滅的現象,一切均「如夢如幻如電如露」(《金剛經》偈)沒有真我在其中,禪者均明白其為幻心妄影之苦,只有涅槃寂靜才能真正達到清涼、安樂。十二分教不論般若經、華嚴經都以這種色空辯證為基礎,禪宗所謂「畢竟空」也是如此。

色塵世界是因緣生,因緣滅,「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未曾有一法,不從因緣生,是故一切法,無不是空者。」(《中論.觀四諦品二十四》)王維在輞川詩中也充滿慧眼觀照下的色空對照,譬如〈文杏館〉之「文杏─梁」「香茅─宇」「棟裏雲─人間雨」,即是色塵世界物質變化的無常性。文杏異樹在因緣和合下被裁製成棟梁,香茅被結成屋宇,棟裏的雲化作世間的雨等等,就其物質的本質而言是一,但情境樣態卻已早經變化。〈茱萸沜〉同樣也寫出對色塵變異的觀察,詩云:

結實紅且綠,復如花更開,山中儻留客,置此茱萸杯。

從「結實」(三月)到「花開」(七八月)到「茱萸杯」,冷眼看盡自然草木的生、住、異、滅。〈辛夷塢〉一首更是顯出如此的剎那生滅.

這首詩中,辛夷花曾「紅萼」燦發,詩人卻在瞬間從其「開」寫到「落」。時間在王維這些作品中似乎已不分三月或七八月,也不分朝夕春秋,彷彿只一剎那,這些草木卻已然瞬息萬變,歷剎那千劫。英國詩人布萊克說:「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王維早已在輞川詩中的草木,寄寓著「諸行無常」「諸法無我」的道理。

王維在輞川詩中充滿慧眼觀照下的色空對照.


以上文字摘自 禪與存有─王維輞川詩析論

作者:蕭麗華 臺灣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有人說此詩與蘇東坡這兩句:空山無人,水流花開。相似


1 則留言:

  1. 關於空山無人,水流花開兩句,有人討論過。

    文/李祚唐



    “空山無人,水流花開”,這是蘇軾《十八大阿羅漢頌》中的兩句,寫得確實不錯,當時就傳揚開來。和他同時代而稍後的惠洪,用這八個字做韻腳,寫了《余在制勘院晝臥念故山經行處用空山無人水流花開為韻寄山中道友八首》,五絕八首,順序每首取其中的一個字押韻。



    惠洪十分欣賞這兩句,取來 做自己詩作的韻腳,是古代文士常習,本不足為奇。可是,再過幾十年,到了許顗的《彥周詩話》中,我們看到了這樣的評價:



    韋蘇州詩云:“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東坡用其韻曰:“寄語庵中人,飛空本無跡。”此非才不逮,蓋絕唱不當和。如東坡《羅漢讚》云“空山無人,水流花開”八字,還許人再道否?



    開頭將蘇軾一抑,批評他不該和韻韋應物的絕唱;然後用這一抑做襯托,把“空山無人,水流花開”評為更出色的絕唱。許評一出,後世的詩話也有照搬的,也有沿用其意的,總之,可以說是眾口一詞,別無他說。



    平心而論,上述蘇軾的八個字確實比韋應物的十個字意韻更為引人入勝,從前者傳誦更廣即可證明。不過許評所謂“還許人再道否”,雖是告誡後人別再鸚鵡學舌,骨子裏卻是鐵板釘釘地肯定了蘇軾這八個字的首創權。這樣,問題就來了。



    其實,寫作這件事,不過是用一個個字(指漢字)排列組合來表達心中所思所想。世上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只要你用的是眾人都可以用的字,你所選擇的排列組合,難保別人沒有選擇過;小孩說出成人口氣的話,老人的話流露出童心未泯,不都是常有的現象麼?蘇軾這樣的大文章家也不會例外。



    就說“空山無人,水流花開”這八個字吧。《歷代賦匯》卷一○六唐劉乾《招隱寺賦》開篇就包含了與它極為相似的排列組合:



    其始穿竹田以行,崎嶇詰曲十餘里而後至。草木幽異,猱猿下來,空谷無人,水流花開。(《全唐文》卷九五四全同)



    八個字中就差一個字,蘇軾用“山”的地方劉乾用了“谷”,也還算近義字。他沒有蘇軾那麼有名,更沒有蘇軾那麼幸運。不僅沒有人用他的句子做詩歌的韻腳,更不要說有詩話為他作頂級評價了,而且如果不是《招隱寺賦》,他在人間就可能一點痕跡都留不下來,傅璇琮、張忱石、許逸民編撰的《唐五代人物傳記資料綜合索引》也就可能收錄不到他。而劉乾可是在蘇軾之前的人啊。



    但我們也不能就此說:蘇軾利用劉乾的成句,改動了一個字。劉乾的句子,在他前面的人也有過類似的排列組合:



    寒天正飛雪,行人心切切。為同萬里客,中路忽離別。別君汾水東,望君汾水西。積雪無平岡,空山無人蹊。羸馬時倚轅,行行未遑食。下車勸童仆,相顧莫嘆息。詎知佳期隔。離念終無極。(張籍《張司業集》卷一《寄別》,《全唐詩》卷三八三作《寄別者》)



    有了和蘇軾所寫相同的“空山無人”四個字,和劉乾只差一個字。再看:



    是有真跡,如不可知。意象欲生,造化已奇。水流花開,清露未。要路愈遠,幽行為遲。語不欲犯,思不欲癡。猶春于綠,明月雪時。(司空圖《二十四詩品·縝密》)



    又有了和蘇軾所寫相同的“水流花開”四個字。在《全唐文》中,張籍出于卷六八四,司空圖首出于卷八○七,都在劉乾所處卷九五四之前。劉乾可能利用二人的成句稍作改動組合,也可能自己獨立構想出與二人部分重合的文句,我們無法定論;蘇軾的八個字與張、司空、劉三人文句的關係也是如此。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彥周詩話》對蘇軾這八個字的“還許人再道否”的評價是不恰當的,而且對後世形成了廣泛的誤導;而引用來抑一下蘇軾的韋應物詩句“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和韋應物差不多同時的皎然也寫出過前一句:



    秋風落葉滿空山,古寺殘燈石壁間。昔日經行人去盡,寒雲夜夜自飛還。(《杼山集》卷一《晚秋破山寺》)



    孟子曰:“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無敵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孟子·盡心下》) 這段話是就《尚書》發論的,而且把不可盡信的理由講得十分清楚。孟子認為,對于孔子整理過的經典著作,尚且不可盡信,何況其他?



    于是,後世就有了提醒人們讀書(廣義的書籍)要認真思索查考、不要盲從的格言——“盡信書不如無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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